兔年新春，网友因大英博物馆的一条微博吵翻天。

为宣传韩国旅游局举办的一项活动，大英博物馆在官方账号发文“庆祝韩国农历新年”（Celebrating Korean Lunar New Year），引发东亚网民争议。一些中国网民痛批“博物馆不懂历史，只会误导”。事件过后，大英博物馆删除了微博，但并未作出回应。

此次“农历新年冠名权之争”，其实也是东亚文化圈内部特别是中韩两国之间相似论争的持续。除开“韩国申遗”这种“年经帖”以外，尚有“韩国网友围攻李子柒挪用韩国泡菜”“平昌奥运会宣传片盗取活字印刷术发明权”这样的偶发事件，也曾屡屡引发两国网民之间的论战。

除了此次“韩国农历新年事件”，韩国旅游局也曾因为“我国有一句古话：百闻不如一见”的宣传语引发中国网民“《汉书》原来是韩国著作”的吐槽。

朝鲜半岛长期以来都是中原王朝的属国，引入了中国的文字、历法、制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以“农历新年”（lunar new year）统称春节也好，借助“韩国新年”（Korean new year）强调自身特色也罢，都不能改变这个节日源于中国的事实。一些国人要求大英博物馆正视这一事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自然反应。

不同地域、族群乃至国家无分此疆彼界而共享同一种文化传统、只是各自产生了损益变化的独家特色，这在“民族国家”（nation-state）出现之前是世界历史的常态，众所周知的“拉丁-基督教文明”“东亚文明”“伊斯兰世界”都是如此。“文化区域”与“区域文化”之间的张力与冲突一直存在，只是在各大文化圈内在程度轻重、发生时序上有所不同。

其实，“民族国家”的历史相当晚近，继之而起的“国族神话”与“宏大叙事”，自然要确立某种排他性的文化特质以证明本国文化的优越，由此顺理成章地引发了同一文化圈内不同民族国家之间的“文化战争”（cultural battle）——这也是外媒报道此次“中韩新年之争”使用的字眼。

东亚诸国共享汉字文化圈的历史文化，长期以来形成了同中有异、你中有我的格局，只是在近代民族国家的此疆彼界出现之后，才产生了同途殊归的“分流”现象。

与类似的“文化挪用”“文化入侵”一样，“文化战争”也属于很晚出现的新兴社科词汇，存在指代不明、论证乏力、标准不一，而且极易为意识形态、个别偏好所曲解利用的情况。

所谓“文化战争”在一个语言文化圈乃至一国之内也可谓稀松平常，诸如“康沃尔人饱受英格兰文化侵略”“澳大利亚人说的不是英语而是澳大利亚语”“美式文化改造西方传统”这样的情况也是屡有发生。就以“农历新年”而言，同在东亚文化圈的越南过的就不是“兔年”而是“猫年”：恐怕，中韩两国也无意争抢“猫”这个生肖，作为农历卯年的图腾。

“版权”“专利”等现代社会才有的概念，显然并不适用于古代世界长期交流传播形成的跨区域乃至跨国文化财富，也未必适用于一国之内不同区域文化之间“互黑”“吐槽”时的互动。

就一项特定文化而言，谁是首创者/改进者/创新者往往并不容易说得清楚，名称并不吻合（比如“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印度人发明”）或者“同出而异名”（X式圣诞节）的情况常常出现。而就现实意义而言，“文化战争”引发的“正名运动”很难在法律意义上毕其功于一役，“申遗”之类的“官方认证”也无法干涉民间的传播使用。人们能做的，至多是在学术上必要的正本清源工作。

对于各大异质文化圈民众而言，认识不到彼此内部的差别是一直以来都存在的自然现象。东亚社会摸不清美欧之别，西方世界分不清中日韩之别，予以彻底纠正并不现实。事实上，在政教分离、宗教宽容、公民教育世俗化、言论出版创作自由的现代社会，公权力并无权力也无能力干涉普罗大众的文化活动。

承载“文化”的主体早就从国家/地区/族群这样的共同体，“下沉”到了每一个有能力进行文化输出的个人或是组织。同一文化圈内的区域文化突然异军突起，以其强有力的文化输出能力抢夺了“代表权”，这其实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比如“美国代表了西方文明”。

就“中韩农历新年之争”而言，国人在学术与宣传上正本清源固然有其必要，但这并非可长可久的万全之策。“韩国文化代表/冒用中华文化”的现况，乃是韩国强劲的文化输出软实力使然。单方面期待甚或要求韩国人“认祖归宗”，并非提高中华文化能见度与美誉度的最佳途径。提升本国的文化输出能力，创造出可以风靡世界的文化产品，以“文化竞争”思路代替“文化战争”思维，方是牢牢把握文化话语权、守住文化原创“版权”的可行之道。

王兢